《铜雀台》
文/流风回雪
1 那队舞女,一共十二人。
她们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阿姆从她们面前慢慢走过去,手里拿着竹板。发髻和衣带都检查过了,眉毛和脸颊也是。嘴唇上的胭脂要浓淡适宜,为此阿姆禁止她们自己购买胭脂,必须用她分发的。她们衣服上的折痕犹在,这套舞衣,虽新制不久,也专门浆洗过一次,为的是让舞袖飘飞齐整。
“转身。”阿姆温和地说。她们遵命转身,阿姆从队伍的尾端走回来,仔细看她们的后背。
“可以了。”她说。然后她把竹板藏进宽阔的袖子里,看我一眼。
我双手捧着鼓槌,身后跟着十六人的乐队,还有舞女们,走向铜雀高台。除了鞋子和台阶的摩擦,队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。
宴会还没有开始,搬运食物和茶酒的人们还在忙碌,我在屏风后面能看见,总管在指挥一切。
“舞跳不好,要杀头的。”我听见阿姆对舞女们低声说。
2
屏风摆放的位置非常讲究,它能把乐队隐藏起来,不让宾客看见,却又能让我们对舞女的表演一览无余。绝好的配合,在台下我们早就练习多次了。
领队是阿禾,她在阿姆的示意下,挥袖而出,轻盈的如一只白鸟。众人随后跟出,没有一点差池。她们容颜平静,气质高贵,眼波流转,每个人仿佛都是家世清贵的女子,而不是自幼被阿姆竹板打出来的舞女。
我握着鼓槌,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们。还是阿禾跳的最好,在整齐划一的队伍里,只有她最出色。可是她罕有独舞的机会,即便在台下训练时也很少有。我的鼓声完美配合着她的舞步,每一声都是。于我而言,再美的舞,也只是训练之后的表演,不可陶醉,甚至不可全心欣赏。我不能忘记我的鼓槌,无论我的鼓声多么好。
宾客的击掌声响起来,阿禾她们行礼退回。有几个人在微微喘息,可是阿禾一点也没有。她保持着高傲的表情,就这么昂首走回来,直接走到愠怒的阿姆面前。
阿姆拿出竹板,想了想,又收起来。“今天不许吃饭。”阿姆说。
阿禾说遵命。
3 那一晚阿禾就真的没有吃饭。阿春偷偷藏了点心带去,她也还是没有吃。她们本来吃的就不多,为了柔软的腰肢。以阿禾的倔强,阿姆禁她三天,她就会三天不吃东西。
阿姆责罚她,是因为她跳的太出色了。那天的群舞,舞姿是不能有差距的,阿禾跳的太好,这不行。阿禾不是不知道这规矩,她早就知道的比谁都多。
“还不是因为临淄侯来了。”阿春撇撇嘴,很不屑。
曹家的公子众多,只要丞相来,经常有一起来的。我记不清他们哪位的军功更高,哪位的文章最好,但是阿禾就记得。我不需要知道这些,这都与我的鼓槌无关,也没有谁肯告诉我。但是阿禾就知道,或许,是总管和她说的吧。
但是,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呢,她没有独舞的机会,自铜雀台建成,还没有谁在这里独舞过。
我知道她们都在偷偷努力练习,夜里的月光下,她们假装散步,在院子的角落里,经常弄出一些奇怪的步子。
或许,她们都在梦想一次台上的独舞。阿姆肯定知道她们在偷偷编舞,但她假装毫不知情。
4 乐队和歌女的练习,就不能在深夜了。
邺城的日间繁华,到夜里也只能停止,从铜雀台最高处下望,可见闪烁的灯火渐渐熄灭,将一切让给月光。饮酒和嬉闹的人们,各自归家睡去,尚在沉湎玩乐的,或许只是在铜雀台上的人们了。
又一场战争开始了,如无意外,丞相获胜的消息很快就能传来。临淄侯没有跟去打仗,他负责驻守邺城。奇怪的是,他几乎天天来铜雀台,每夜饮酒到很晚。总管施展着他过人的管理才能,铜雀台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条,看起来纵然宾客再增加三倍,也不会出什么乱子。
但是舞队明显的支绌了,她们会跳的舞蹈,都早已演过一遍,而临淄侯是不喜欢看第二遍的,这和他对音乐的兴趣不同。一支曲子,他能反复倾听多次,甚至亲自命令总管安排演奏。
舞队阿姆的责骂声,每天都从训练房传出来,女孩子们,无论是可以登台表演的,还是刚从民间选入、只能学些浅显舞步的,也每天都有人悄悄的哭。
或许,她真的应该改变一下,安排几次独舞。但是她不敢,她在丞相面前只有颤抖的份。
5 那一夜临淄侯没有回府。他在台上痛饮大叫,宾客们要了好几次笔墨,写了很多文章。乐队和舞队,都被恩赐可以休息了,只有总管还得安排酒水。
深夜,一位宾客唱起歌来。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。
我在院子里做我的日课,我必须每天锻炼我的体力和臂力。一个身影飘过来,那是阿禾。
“阿禾!”我叫她。瞬间我觉出有什么不对。
“姐姐。”她说。她的声音,镇静到如同坚决。
“你去做什么?”
“去台上,跳舞。”
“阿姆呢?”所有的献舞,阿姆都是跟着的。
“她睡了,她让我一个人去。”
“你去独舞?”我过于惊讶。
“是的。”
我让开路,阿禾就飞快去了。她的白衣消失的月光下,我才想起,她需要通过的那些门,本来,夜里都是锁上的。还有,临淄侯在此,台上就没有侍卫吗?他们会让她上去吗?
6 我一直没弄清楚,那夜阿禾究竟有没有能够走到临淄侯面前。阿姆对此讳莫如深,总管则是闭口不谈,好像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。
阿春说,阿禾的尸体在屏风后面,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,她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没有怎么散乱。总管带着人抬下来这具冰凉而僵硬的尸体,吩咐阿姆去找她的亲人,比如父母。
“她没有父母。”阿姆颤抖着说。
“一个人怎么会没有父母!”总管怒吼。
“她父母早就死了,是她邻居把她卖来的。”阿姆说。
总管很快弄来一具简陋的棺材,命令女孩子们手脚麻利点。今天临淄侯说不定还会来,赶紧完事,还得准备演出。
没有给阿禾换衣服,她身上穿的是最好的舞衣,她也没有别的更值钱的衣物了。人们把她日用的杂物七手八脚丢进棺材里,最后覆盖上她的被子。
“这是什么?”一个女孩拿出一方丝巾,是带字的。那是从阿禾铺盖里飘出来的。
总管看了一眼。
“那是临淄侯的《登台赋》。”总管接过那片丝绸,顺手丢进棺材前正在焚烧的纸钱里。
7 这事之后,阿姆就走了。她诚惶诚恐和所有人道别,对她惯于打骂的小舞女们也异常亲热,甚至还塞给她们几个钱,或者点心。
“舞跳不好,要杀头的。”她一个人嘟囔着这句话,抱着包袱,离开了。
听说她就靠着积攒的积蓄度日,后来再也没有哪家王候请她去教授舞蹈。
总管以最快的速度换掉了几个舞女,尤其是年龄大的那些。阿春被嫁给一个四十岁的将军,她很满意,只有她在离去时是微笑的。
新来的舞女们,有的是跟随新阿姆来的。都很美貌,活泼,有灵气。第一次训练,就看得出资质上等。新阿姆也年轻,经常亲自示范腰身,没有那么多禁吃的食物,也没有竹板。
原来的舞衣,很多都不能用了,新阿姆要求裁剪一批新的,样式和绸料,都不同。还有首饰,还有鞋子,还有……
初来的新鲜劲儿过去了,她们开始惶恐。
丞相很久不来了,临淄侯因为什么事情被丞相责罚,也不能来了,听说丞相对临淄侯非常不满,还杀了一个人给他看。
这些消息都是总管来说的,他总是据此判断,铜雀台需要多少侍卫、多少酒水、多少演出。
8 没有裁减舞女,但是置备衣服鞋子的工作被延缓了。
然后就是战争。再寻常不过的战争,这次是关于邺城。魏王世子很快就胜利了,铜雀台几乎是最先知道消息的地方,那天总管很高兴地命令准备最好歌舞,他说世子肯定会来。
这是很久之后,舞女们终于获得的一次演出机会。
世子的赏赐颁下来,新来的舞女们个个珍惜,几位老舞女却说,这样的绸缎,丞相早就赏赐过不少了。
丞相没有忘记铜雀台,这是三台之中他最喜欢的一座。即便病重到极致,他仍是没有忘记这里。他去世的时候,命令不得以这里的女子殉葬,总管说,是派专门的快马,把这个命令送过来的。
这道命令之后,还有不少的钱财、绸缎、珠宝、香料,搬来几箱子,说是赏赐给乐队和舞队的。
其实对于铜雀台的人来说,不用殉葬,就是最好的礼物了。
阿姆说,她最遗憾的是,新教的舞女,没能在魏王面前献艺。
阿姆的禁忌慢慢多起来,比如,不许谈论阿禾。
9 没舞可跳的老舞女们,总是在偷偷谈论阿禾。她们说,没准这场瘟疫,就是阿禾的鬼魂带来的。
铜雀台的食物是充足的,饮水也干净,女孩子们禁止外出,也接触不到杂人。但是大家对于瘟疫的恐惧,却与日俱增。
某位来过多次的宾客死去了,魏王,不,皇帝陛下亲自去送葬了……
我们在屋宇深处,隐约听见市井的哭声。这次瘟疫,似乎席卷了整个天下,久久不肯停止。阿禾的鬼魂,哪里有这么大的本领呢。
没有谁想过逃走,因为外面还不如这里安全。
但是训练也松懈下来了。再没有谁在夜里偷偷自行编舞,每天训练的次数也减少了一半。吹来的风里都满是腐朽的味道。活着就好,活着就好。
10 遣散的命令来了,不知道是皇帝还是谁发出的。
那些文人墨客们不再来,皇帝也就没有兴致再来了。歌舞,还有什么用处呢?
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,我得把乐队的乐器点清、封存。万一哪天又需要它们了呢?
我有两架大鼓,都是我搬不动的。一架在训练房里,一架在高台上。没有人帮我把高台上的搬下来,总管告诉我,拿些旧布把它盖上,隔绝尘土就行。
他根本不懂音乐,更不懂乐器。对一件乐器最好的保养,就是演奏。
我把女孩子们丢弃的旧衣服,撕碎、拼接,很快缝好了鼓衣。那我不需要丈量尺寸,因为那鼓的细节,比我的掌纹更清晰。我抱着鼓衣,告诉总管,我得亲自去台上。总管答应了,让一位小卫士陪我上去。
这是我最后一次登台。那夜,阿禾也是沿着这条路上去的。
地面依旧平滑,大堂里的屏风和地毯已经撤去,空荡荡的,连窗外的风景也空荡荡的。
我抚摸了大鼓,心里对它说了无数的话,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。小卫士帮我抖开鼓衣,覆盖了整架鼓,如同覆盖我所有的青春。
我仔细系好鼓衣的带子,我满耳都是它曾经的声音,它美丽的花纹在我眼前晃动,我不知道这种幻觉会持续多少年。
一群乌鸦从天顶飞过,飞向郊外,那里有无数新死者的坟墓。
(全文完)
补充内容 (2014-6-22 17:43)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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